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道格拉斯·诺思,提出了路径依赖学说。他认为,一个国家的制度变迁,存在着报酬递增和自我强化的机制。报酬递增,指的是制度的得利者,越完善这种制度获利越多。正是因为存在这种报酬递增的机制,使得制度一旦走上某一个路径,就会在以后的发展中得到不断强化,比如欧洲的分封、印度的种姓、日本的万世一系,以及中国的利出一孔。

法家代表人物管仲在《管子》一书中说:利出一孔者,其国无敌。法家天才人物商鞅也《商君书》中说:利出一孔者,其国无敌。所谓利出一孔,就是只有一个获利的渠道。无论是《管子》,还是《商君书》,它们唯一的受众是君王。所以,利出一孔是给君王的建议,若君王掌控了全部的利益,那么他就是无敌的,而利益分散的越多,君王的地位就会越不稳。

管仲虽然提出了利出一孔的主张,但针对的是战争,也就是仅用于战时状态,而商鞅却创造性的把利出一孔,升级成了常态。而且从此之后,利出一孔便成了两千年的皇权统治法则,它既是帝国模式得以维系两千年的密钥,也是小农社会难以突破的枷锁。

第一、官爵

商鞅的军功授爵,让君王垄断了爵位,打破了世卿世禄的旧秩序,将个人命运和战争机器捆绑了起来,表面看具有一定的进步性。可是睡虎地秦简的出土,让这种进步性大打折扣。其实也很好理解,爵位是爵位,官位是官位。比如蒙毅因为家世的关系,入伍就是副将,而普通百姓只能是前线的士兵,他们的确都没有爵位,但公平吗。而且,要获得最低的爵位公士,对普通士兵而言,条件非常苛刻,至少要满足三个条件:一是秦国胜利,二是自己一伍中没有人死亡,三是必须取得敌军甲士以上级别军官的首级。因此,这种制度设计,依旧是少数人的权力游戏。

科举制度的设立,将利出一孔的触角覆盖到了知识阶层,把做官的通道,集中于礼教伦理的狭窄孔道。学成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,成为了知识阶层千年不变的价值取向。书中自有黄金屋,书中自有颜如玉,想要出人头地,想要名利双收,有且只有一条通道,那就是为皇权服务,俗称当官。对知识阶层而言,一切为了当官,当官就可以拥有一切。这种用利益规训的手段,使得知识阶层沦为了皇权的忠实附庸。

第二、商业

汉武帝的盐铁官营,将利出一孔的触角,全面伸向了商业领域,朝廷垄断之后,岁入盐铁钱二十三万万。后世的朝代更是不断扩大官营的范围,逐步覆盖了各个要害领域,比如唐代的茶、宋代的酒,元明清的海外贸易,朝廷始终把控着暴利行业。1043年,北宋名臣范仲淹上书宋仁宗说:山海之货,本养万民,今尽属公上。一语道破了盐铁官营的本质。这种利出一孔的经济制度,既可以保证朝廷财政的需求,又有效压制了民间资本的膨胀。

商人阶层的命运沉浮,折射出了利出一孔政策的深刻影响。商人不得衣丝乘车,关卡制度、强制纳捐、重税手段等等,控制了商人的发展通道,商人必须依附权力才能生存。历史上的富商,下场大都不太好。即便是晋商、徽商、南方商人集团等等,也是权力的附庸。比如明朝严控与境外的贸易,但晋商却得到了户部的凭证,还取得了边军的保护,其中的利益勾连显而易见。

第三、工农

土地制度的演变,清晰地展现了利出一孔对生产资料的绝对控制。睡虎地秦简出土的户籍登记非常完备,家庭成员、财产状况、牲畜工具等等一应俱全,唯独没有田地。也就是说,秦国的授田制,土地由国家授予编户,但实际上农民依旧没有所有权。后世朝代的均田制,将土地分配权完全收归官府,土地无法流转,农民无权交易,这种土地制度的目的,一是为了保证朝廷的税源,二是将农民束缚在土地上。人口流动被严格限制在方圆百里之内,这种"画地为牢"的政策,道出了农民阶层作为税赋根基的宿命。

工匠阶层的悲惨命运,同样映射出了利出一孔的严密控制。睡虎地秦简记载,秦朝便设立了专门管理工匠的机构。汉武帝元狩四年,工匠身份便开始世代绑定,工匠的后代只能是工匠。隋唐将工匠划入了贱籍。明代实施"住坐匠"制度,把工匠的活动范围限制在30里之内。清代更是规定,工匠三代内不能参加科举。

想要当官,离不开君王的赏赐;要想爵位,就要替君王上战场;要想务农,离不开君王的授田;要想当工匠,需要接受君王的严密管理;想要经商,只能从事一些薄利的生意,还要依附于权力。就这样,士农工商兵各个阶层,全部被置于利出一孔的制度之下,再也没有不受控的不稳定因素,从而打造了古代社会的超稳定结构。

为什么君王这么热衷于利出一孔?西欧的发展历程,给我们带来了不同的镜鉴,由于西欧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历史传统,商人阶层积累了大量的财富,自然而然想要谋求社会权力,在与老牌贵族漫长的交锋之后,双方成立了议会,从而限制了君王和贵族们的特权,进而逐步将全社会都置于了法治之下。

而古代的帝王,都有一条清晰的统治直觉,那就是一旦商人阶层做大,存在不受控制的巨额财富,便可能威胁他的统治。而且,商业活动遵循的原则是自愿平等,这显然与礼教等级格格不入。